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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卷二第二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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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启泰八年,渝州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,朝廷赈灾不力,百姓流离失所,巴蜀之地哀鸿遍野,瘟疫横生。

    因沈逢君闭芙蓉城不纳,当时向西逃荒的渝州难民们被堵在城外无处可去,以至于最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。

    颜玖一家六口人都在往西边逃荒的灾民中,祖父母年迈体衰,最先染瘟疫而亡,剩下爹娘带着他和弟弟,辗转流落于川渝两地之间,等到连草根树皮都吃无可吃的时候,当爹的一狠心,把长子给换了出去。

    颜玖虽然年幼,却已有了几分骨气,落在将要食他血肉的陌生人手中既不哭也不闹,面无表情地任人凌虐,而眼神则冰冷阴翳得不似稚子,好像一旦给他抓住机会,就会千百倍的报复回去一般。

    以亲骨肉换了颜玖回来果腹的那对儿夫妇,把人扔在水中洗剥几下以后,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竟然生得十分好看,小小年纪就有凌厉的眉眼和清晰的轮廓,容貌并不似其他小儿,可用简单的“玉雪可爱”形容,而是隐约透出些艳丽魅惑之色。

    二人心思一动,就把他拾掇干净,卖给了路过的牙郎,换了一斗糙米和半袋粗盐,很快,牙郎便转手把他卖进了这家梧桐阁妓馆。

    适逢灾年人命卑贱,颜玖又年纪太小不能马上伺候恩客,所以纵然他资质过人,也不过只卖到了十两银子而已。

    入了梧桐阁以后,颜玖故意表现得很温顺,稍微给点吃喝就满脸感恩戴德,老鸨见他年幼乖巧,就也没太过看管束缚,只派了一个龟奴暂时照料起居,打算养一养身子再好生□□。

    怎知颜玖从小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,他跟龟奴相处几日,关系稍稍亲近后,就偷藏了一块碎瓷片,某晚趁其不备,将龟奴割喉,偷偷逃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你说谁能想到一个五岁的小娃娃敢动手杀人呢对不对?我那时推说脚扭了,让照顾我的龟奴帮忙揉揉,他就低下头去察看,把脖子上的血管明晃晃地露了出来……啧啧,之前还担心瓷片不够锋利,一下子弄不倒他,在自己的胳膊上割了几道试过呢,也不知道那人后来死了没有。”颜玖讲着自己初次取人性命的情形,态度安然自若,就好像是在说无意中踩死的虫子,甚至还露出点得意之色。

    寒川前几日与归元教接触,大概也细品出来,那些人多半都像他师父一样,对善恶行事有着自己的划分标准,离经叛道特立独行,也不怪会难容于世。

    颜玖逃出梧桐阁后四处躲藏逃窜,没多久就遇到了他师父,沈逢君说自己从他被换出去以后就一路跟随观望考量,见他遇事泰然不似俗子,便决定要收他为徒。

    “后来我大了一点,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卖身价只值十两银子一斗米,总感到特别的愤怒,简直气得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,心窝窝疼。”

    颜玖说到气头上,手上一时失了分寸,抓着寒川的头发用力扯了一把。

    寒川听着师父幼时凄苦悲惨的遭遇,心中痛惜不已,正出神呢,头皮就被扯得乍然一疼,他“嘶”了一声直起身来,微怒诘道:“你生气只是因为被卖到妓……那种地方的身价太低?”

    颜玖大笑:“哎呦哟哟,怎么连妓院也不好意思说?”

    他挠了挠寒川的下巴,又道:“不全是……不过无所谓了,这里如今物是人非,我也早就没了当年那份把招惹过我的人都踩在脚下的脾气心性,就当故地重游吧,再说,澧泉酿的确是人间琼浆,你该好好尝尝。”

    三人在梧桐客栈相安无事地住了一晚,颜玖要了一坛澧泉酿,拉着寒川喝了个痛快,他虽然喜好饮酒,量却不高。喝到最后,寒川尚清醒如常,颜玖却已醉得人事不省,还得徒弟给架到榻上安歇。

    第二日清早,天还没亮颜玖便先行醒了过来,他按了按因宿醉而混混僵僵的脑袋,坐起身,刚弄出点动静来,靠在榻边席地而坐的寒川就立刻惊觉,出声问道:“师父醒了?身上可有不适?要不要饮茶?”

    颜玖怎么听都觉得这几个问题有点怪怪的。

    他摇摇头,道:“我要沐浴更衣,咱们吃了饭早些去渡口,晚了怕没船。”

    寒川年少力强,一夜没好生安睡也不见倦怠,上下忙活着打热水叫早饭收拾行李,把颜玖伺候熨帖极了。

    出门的时候绿腊忍不住打趣:“小少爷这般无微不至,主子哪还需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跟着,不如我跟红绫姐姐一路去汉阳算了。”

    本是玩笑话,寒川反倒拧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,反对道:“不行,我不会易容。”

    绿腊无语。

    从渝州乘船到奉节县只需半日光景,等过了白帝城,水势湍急江波汹涌,再赶上天公作美,有一日便可达江陵府。

    颜玖寻了条运送丝绸和茶叶的货船,跟船家谈好了价钱,就催着寒川和绿腊赶紧上来,吹吹江风醒醒脑子。

    船上还有几个裁缝绣娘同行,是蜀地一家大绸缎庄派往江陵府给贵人做衣服的,颜玖为人爽朗活泼,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,还拉着其中几位生得颇为娇美的绣娘侃侃而谈,说个不停。

    寒川冷眼在一旁看着,牙关紧咬,手背在身后,泄愤似的把船舱中草席的稻草一根根往下揪落。

    颜玖在谈天说地之余,不经意地瞟了徒弟一眼,发现这孩子竟然在搞破坏,就拍了他一把,笑骂道:“你这小混蛋作甚,有力气没地方使还不如出去给捕鱼。”

    寒川抓着稻草愣愣地看向颜玖,目光里满是委屈。

    颜玖却早已转回头去又与那些绣娘聊了起来,羞愧道:“愚徒年幼顽劣,让姑娘们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绣娘们嬉笑着回说:“哪里哦,这娃长得硬是巴适球得很!公子快莫玩闹,行船之中咋个捉鱼嘛。”

    颜玖连连点头,又对寒川道:“你瞧,姐姐们心疼了。”

    寒川攥着那把稻草,说话也不是,不说话也不是,一股火哽在喉咙里,怄得额角突突直跳。

    “今日顺风顺水的,我看也快到白帝城了,”颜玖没注意徒弟的情绪,他探头向船舱外看看天色,见此时已过晌午,又道:“川川,去问问船家行至何处几时开饭,需不需要帮忙准备。”

    寒川不好继续赖着不动,只得怫然起身,掀开帘子径自出去了。

    颜玖接着方才的谈话,问绣娘:“姑娘们是每年都要往江陵府走一趟?”

    绣娘不禁面露自豪得意之色,道:“岂止啊,每季都要去呢,公子可听说过天刀门?如今这江上往来的船只,有一半都受着洪门主的管辖庇护,比那汉阳长水帮也不遑多让,可了不得呢。洪门主的夫人啊,就喜欢我家铺子的绣锦和衣裳,指名要穿,这不又换季了嘛,我们掌柜的备了上好的绸缎,让给人家送去。”

    颜玖了然,称赞迎合道:“贵庄锦绣能得洪夫人青眼相看,想必自是上佳珍品。”

    “不只洪夫人,洪门主也非常得意我们呢,”绣娘被颜玖这般人物夸赞,喜不自胜,掩口娇笑道:“公子有所不知,这次去还要帮天刀门为三个月后的武林大会筹备服饰呢,听说是什么比武招亲?”

    另外一个绣娘见颜玖只顾着听不理旁人,心里早就急了,闻言啐了一口,用嫣红的指尖刮刮脸蛋,戏谑驳道:“不知羞不知羞,大姑娘家家说什么‘招亲’,依我看,是你自己瞧着公子想入非非呢,那叫做擂台折桂。”

    一开始和颜玖说话的绣娘被同伴戳穿心思,羞得满面通红,“哎哟”一声用帕子挡住了脸,手忙脚乱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众人哄堂大笑,推推搡搡地相互打趣儿,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颜玖由此弄清了几点红绡在短短一封信中写不明白的情报:

    第一,她过得很好,洪天楚挺宠她的,这对计划实施大有裨益;

    第二,天刀门果然把长水帮挤兑够呛,而且形势比较高调;

    第三,天刀门会去青州参加今年武林大会,并且有擂台折桂的名额,但是不知道具体几个,能不能在短期内为寒川争取来。

    颜玖心思飞转,再看那些嬉闹绣娘,就有些无奈,他打算宽慰几句,免得那姑娘再因为自己面上难堪,张张嘴刚想说话,就听到从舱外传来一道惊呼,跟着便是一连串稀里哗啦江水泼落拍洒之音。

    寒川在外面大声唤道:“师父,过夔门了,前面是瞿塘峡。”

    颜玖这会儿问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情报,也没什么精力继续应付那几个过分热情的绣娘,就冲她们歉然一笑,道:“叨扰姑娘们半日,先歇歇吧,我去瞧瞧徒弟。”

    他弯腰钻出去,站到船头,见寒川正在把子隐上冻结成霜的水抖落江中,剑花一挽甩干净了,随手往腰间盘好,抓起甲板上扑腾不止的一尾大草鱼,献宝似的递给自己看。

    颜玖简直感动得想要无语凝噎,他往后躲了躲,避开鱼尾甩来的水珠,叹道:“小兔崽子,让你抓鱼你还真去,是不是傻?仔细掉江里被大水冲走。”

    寒川见颜玖痛痛快快地被自己喊了出来,还面露欣悦之色,于是被师父不疼不痒地骂了两句也不觉得恼火,只说:“你想吃。”

    颜玖没话说了,因为他真的很想吃。

    寒川问船家借了锅灶和调料,亲自去给颜玖烫红油鱼锅。

    船家老伯踧踖不安地瞄了寒川几眼,含糊其辞地问颜玖:“我说这位大公子,您……您几位真是渝州人士?”

    颜玖凤目一眯,上下打量半晌,笑道:“路过而已,老伯有何高见?”

    船家抖了抖肩膀,一脸震惊之态久久不退:“就说嘛,我家住渝州,往来江陵三十余年,也没见过像小公子那样神仙般能腾云驾雾、分金断水的人物。”

    颜玖细问方知,原来寒川刚刚趁着过夔门船速稍缓,一剑劈向江中,硬是把江面豁出了一条口子,然后飞身而起,头朝下举剑倒刺,叉起一尾最肥的草鱼,借着剑入鱼身那点力,又轻飘飘地落回了船上,连片衣角都没沾湿。

    他不知船家有没有夸大其词,如若寒川真有这等身法,只怕山河经注第八层的突破之际,又一次迫在眉睫了。

    鱼肉肥嫩鲜美,颜玖吃饱喝足以后歪在船舱中睡了一觉,及近傍晚,船只顺水行至巫峡,他便宛如感受到什么一般,毫无预兆的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两岸青山秀峙江上,石峯巉然,杜鹃花映着夕阳,残红似血,猿鸣哀啼不止,声声悲凄,如泣如诉。

    颜玖负手立于船头,江风猎猎,鼓起衣袂纷飞飘摇,长发丝丝凌乱,在他清癯单薄的身形后面,勾勒出一抹恣意潇洒,如同散逸在水中墨痕。

    寒川站在不远处凝视着颜玖,那道身影如此落寞孤独,好像下一刻就会融于这山河静寂、天地无声之间,油然而生的失落和恐慌让他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,将人紧紧拥抱,护在怀中,再不放手。

    颜玖感受到了身后犹如实质的目光,他回过头,冲寒川招招手,轻声唤道:“川川,过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寒川本不忍打扰师父沉思,但见他主动与自己亲近,不禁大喜,脚步跫然上前,与师父并肩而立。

    颜玖仰起头,看着巫峡两岸高险巍峨的青山和那崎岖陡峻的峭壁,目光哀伤,似在唏嘘感怀,也有悲戚沉痛。

    寒川见状豁然醒悟,这里是巫峡,正是十年前颜玖被沧崖派围剿、最终连累恩师丧命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师父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颜玖没有看过去,而是抬手指向前方一处斜插入壁的巨石,轻描淡写道:“就是那里,我们被沧崖派的人逼到那块大石头上,逃无可逃,师父自爆于扪天阵中,我被云济沧一剑刺落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这样,”寒川怕他哀思过剩伤身,急声打断道:“颜如玉,你……”

    颜玖便从过往的回忆中挣扎而出,偏头看向他,牵了牵嘴角,那表情艰难得根本谈不上是个笑容,他屈起手指往寒川额上轻弹,嗔怪道:“你叫我什么?又没大没小了。”

    寒川紧抿双唇回看过去,劝慰的话一时变得苍白如许,根本没办法说出口。

    “师祖对你……很好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才叹气道。

    颜玖倜然:“是啊,很好……我对你不也很好么?这是师门传统。”

    寒川想说那不一样,沈逢君和颜玖,颜玖和他,是完全不一样的,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师父解释这份藏匿了许久的私心。

    郁结、憋闷、心痛、怜惜、懊恼……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股脑从内心深处翻涌上头,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。

    寒川闭了闭眼,重重地吁了一口气,一把将负在背上的渐离拔了出来,握着剑柄一转一拧,将窄刃剑反接到铜制长箫之上,末端向甲板用力一顿。

    渐离从分为两截的箫鞘和窄剑被连成一杆状若□□、又好似铜棍的兵刃,寒川将它横于前飞快向身侧一挥,足下发力猛地窜了出去,踏着江面攀至峭壁之上,朝那块渐行渐近的巨石飞掠。

    颜玖大惊,扬声叫道:“川川,快别乱来!”

    船上的人都被这一嗓子惊动,纷纷来到船头,顺着颜玖的目光向山崖望去。

    只见寒川整个人都仿佛化作了一支离弦的箭,疾冲向巨石,停落在陡峭的壁峰上,单手抓稳横向生长的树枝,爆喝一声,催动内力挥起渐离,一剑将那足够十余人落脚的巨石,劈成了两半!

    此时船已顺水行至巨石下方不远处,众人眼看一道黑影从上方坠落,仿佛下一刻就会撞翻船只,把人砸成肉泥。

    充满惧意的惊呼之声被半块巨石滚落江中,拍击水面的巨响所掩盖,大家还来不及松口气,又见前方的江面上乍然现出一个翻涌不息漩涡,货船被卷了进去,随着浪潮剧烈摇晃起来。

    颜玖连忙帮着船家扯帆、撑浆、抛锚,奋力好半天,才堪堪把船稳住。

    寒川蹬着峭壁飞回来,刚踩在甲板上,就被他师父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。

    “你个小王八蛋,简直胡闹!石头和大山是砍着玩的吗?是不知道危险二字怎么写啊?以后没有我的同意,就不许拔剑,不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!”

    船上众人见识过寒川的能耐,谁也不敢多言,更不敢上前责备或者劝说,见船只无恙,就都默默地散开了。

    剩下师徒二人站在船头,一个气得胸口起伏疾言厉色,一个面色如常不卑不亢。

    颜玖看着寒川油盐不进的样子,实在拿他没办法了,赌气一般道:“罢了,你大了,如今又已然出师,我管不了你,往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。”

    寒川这才变了颜色,急忙上前一步,抓住颜玖的袖口,支支吾吾:“师父,我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寒川的语气和目光中皆充满了委屈,嗫嚅道:“怕你睹物伤情……今日我斩了山石,明日定再为师父斩尽琅琊府!”

    颜玖一听这话,火气顿时就消了大半。